承蒙青海人民出版社的關係,我將自己迄今為止的小說作呂挑揀出一部分,編成了這本選集。通過這本書,讀者大約可以看出我十來年在學習寫作的道路上彎彎曲曲的爬蜒痕迹。這些作品都沒什麼改動,保持著初發表時的面目。之所以這樣,並非這些作品沒有可修改之處,而是我常常沒有能力這樣做。我感到,如果在總體上不能復原當初創作時的那種心理狀態,即使後來想彌補作品的某些缺憾,也往入等於疤上補疤,因此也就放棄了這種應該而且必需的努力。
我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生於陝北山區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在農村長大並讀完小學,以後到縣城讀完高小和初中。青少年期間的大部分時光是在農村和縣城度過的。十七歲之前沒有出過縣境。中學畢業後返鄉勞動,並教過農村小學,在縣城做過各式各樣的臨時性工作。一九七三年進入延安大學中文系讀書。一九七六年大學畢業後來到省城的文學團體工作。一九八二年成為專業作家。我的生活經歷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從農村到城市的這樣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
這個過程的種種情態與感受,在我的身上和心上都留下了深舉動的印記,因此也明顯地影響了我的創作活動。
我的作品的題材範圍,大都是我稱之為「城鄉交叉地帶」的生活。這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五光十色的世界。無疑,起初我在表現這個領域的生活時,並沒有充分理性地認識到它在我們整個社會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義,而只是像通常所說的,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這無疑影中央委員了一些作品的深度。後來只是由於在同一塊土地上的反覆耕耘,才逐漸對這塊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較深層次的理解。
我在幾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說過:「由於現代生產力的發展,又由於社會經歷了持久廣泛的大動蕩,城市與城市,農村與農村,地區與地區,行業與行業,尤其是城市與農村之間相互交往日漸廣泛,加之全社會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農村的初級教育的普及以及由於大量初、高中畢業生插隊或返鄉加入農民的行列,使得城鄉之間在各個方面相互滲透的現象非常普遍。這樣,隨著城市和農村本身的變化和發展,城市生活對農村生活的衝擊,農村生活對城市生活的影響,農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傾向,現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衝突,文明與落後,新的思想意識和傳統觀念的衝突等等,構成了當代生活的一些其重要的內容。這一切矛盾在我們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意識、道德觀念等方面都表現出來,是那麼突出和複雜,可以說是立體交叉橋上的立體交叉橋。」
無疑,我國當代現實生活迅猛而巨大的發展,使得以上所說的一切都變得越來越突出,越來越複雜。驟烈的社會改革,已經使中國的農村和城市再不是各自封閉的天地了。它們還將會在更大的程度上交叉在一起。而且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它們的界線甚至會變得模糊不清。試想,假如黃河和長江交匯在一起奔流,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呢?這會是一條新的江河。這時既有黃河,也有長江,但這無疑會是一條既非黃河也非長江的新的更加寬闊而洶湧的江河。我們所面臨或將要面臨的生活的總面貌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面對著澎湃的生活的激流,我常常像一個無知而好奇的孩子。我國懷著膽怯的心情,在它迴旋的淺水灣里拍濺起幾朵水花,而還未敢涉足於它那奔騰的波山浪谷之中……什麼時候我才能真正到中水線上去搏擊一番呢?柳青的遺產
比之某些著作浩繁的作家來說,柳青留給我們的作品也許不夠多。可是,如果拿一兩金銀和一斤銅鐵相比,其價值又怎樣呢?
是的,這位嚴肅的現實主義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學活動中,即使創作巴掌大一片東西,他也儘力用他獨特的藝術雕刀精心鏤刻,儘可能避免一種工匠式的製造。至於他那部未完成的史詩《創業史》,幾乎耗去了他整個生命的三分之一。
儘管這座結構宏大的建築物永遠再不可能完整一體,而就其現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無缺,但它仍然會讓現在和以後的人們所珍重。正如我們現在站在雅典的神廟面前,儘管已經看不到一種完整的奇蹟,但僅僅那些殘廊斷柱就夠人驚嘆不已了。
柳青是這樣的一種人:他時刻把公民性和藝術家巨大的詩情溶解在一起。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始終像燃燒的火焰和激蕩的水流。他竭力想讓人們在大合唱中清楚地聽見他自己的歌喉;他處心積慮地企圖使自己突出於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嚴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普通公民,儘力要求自己不喪失一個普通人的感覺。他多年像農民一樣生活在農村,像一個普通基層幹部那樣做了許多具體工作。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創業史》中那麼逼真地再現如此複雜多端的生活——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見的每條細小的波紋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皺摺。
真實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畢竟是會被人區分開來的。一個藝術家如果超然於廣大而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著,也只能生產一些打扮精緻的工藝品;而帶著香氣和露水的藝術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這就是藝術家柳青的畢生信仰。對於今天的作家來說,我們大家不一定都能採取柳青當年一模一樣的方式,但已故作家這種頑強而非凡的追求,卻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尊敬和學習的。
作家當年毅然地離開繁華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個破廟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瑣碎地掃描著周圍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射到更廣大的世界。他一隻手拿著顯微鏡在觀察皇甫村及其周圍的生活,另一隻手拿著望遠鏡在潦望終南山以外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不僅顯示了生活細部的逼真精細,同時在總體上又體現出了史詩式的宏大雄偉。只有少數天才才能把這兩個方面統一起來。當我們讀《創業史》時,常感到作品所展現的整個那段生活就像一條寬闊的長河在眼前淌過;而在這條波濤洶湧的長河中,我們如果在任何一個灣道里停下來,便會發現那裡也是一個天地——而且每一處都有一種獨特的風光。像《創業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兒子生祿在屋裡談話的那種場面,簡直讓人感到是跟著這位患哮喘病的老頭,悄悄把這家人的窗戶紙用舌頭舐破,站在他們的屋外斂聲屏氣所偷看到的。
作為一個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響的小說藝術家,柳青的主要才華就是能把這樣一些生活的細流,千方百計疏引和彙集到他作品整體結構的寬闊的河床上;使這些看起來似乎平常的生活頓時充滿了一種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歷史的容量。毫無疑問,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創作活動說明,他並不僅僅滿足於對周圍生活的稔熟而透徹地了解;他同時還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廣闊的世界和整個人類的發展歷史中去,以便將自己所獲得的那些生活的細碎的切片,投放到一個廣闊的社會和深遠的歷史的大幕上去檢查其真正的價值和意義。
他決不是一個僅僅迷戀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這樣,他也許只能給我們留下一些勾勒得出色的素描,而不會把《創業史》那樣一幅巨大的油掛在我國當代文學的畫廊里。
沒見過柳青的人,都聽過傳聞說這位作家怎樣穿著對襟衣服,頭戴瓜皮帽,簡直就是一個地道的農民,或者像小鎮上的一個鐘錶修理匠。是的,他就是這副模樣。可是,這樣一個柳青很快就能變成另外一個柳青:一身西裝,一副學究式的金絲邊眼鏡,用流利的英語和外國人侃侃而談。有關國內和國外的政治、經濟、民族、歷史、文化、地理,幾乎世界上的一切方面都在這個貌似農民的作家的視野之內;而且他不僅通曉這些方向的問題,也往往對這些問題有一種叫你感到新奇而獨到的見解。在他晚年換過幾處的寓所的牆壁上,沒有什麼其它裝飾,往往只掛一張中國地圖和一張世界地圖。
他會不時走到地圖前,用枯瘦的手指頭一下子指住他正在談論的中國或外國的一個地方。他有時會指著地圖,給你講述半天有關英國或法國農業的歷史和現狀、有關加拿大小麥種植方面的情況等等。這時你會覺得他不是一個作家,而是聯合國糧農組織的一位專家。他在寫作《創業史》的時候,還寫了關於改變陝北山區農業經營方式的論文。他在論文中引用了大量有關國外農業方面的資料,使一些著名的農業專家感到吃驚。正是作家具有這種遼闊的視野和廣泛的學識,加上他對生活的透徹的了解,才能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種史詩的品質。他的作品決不能簡單地說成是「山藥蛋」。
柳青的創作活動告訴我們,僅僅滿足於自己所認識的那個生活小圈子,或者乾脆躲進自己的內心世界去搞創作,是不會有什麼出息的。我們無法和他相比,但我們應該向他學習,盡量使自己的目光不僅僅停留在生活和認識的那個小天地里。
傑出的現實主義作家柳青五年前已經離開了我們。但這位作家無疑給我們留下了一份不薄的遺產。他在我們這個風雲變幻的時代曾經熱情地生活過,繁忙地創造過,也像任何常人一樣有過缺點和失誤。但他一生辛勞所創造的財富,對於今天的人們和以後的人們都是極其寶貴的。作為晚輩,我們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饋贈。